兄
那一夜对叶修似乎没什么影响,新的一天开始,他还是父母老师眼中那个鬼机灵糟人的熊孩子。
但,一直到叶修十五岁离家出走,他们都没有真正去理解叶修到底是怎样一个人。就像他们永远不会知道,那个下午叶修一个人偷偷跑回了菜园子,试图挽回一下那满地的狼藉,尽管成果并不喜人。
就像他们永远不会知道,那个晚上叶秋仰起脸想为哥哥鸣不平的时候,叶修悄悄拽了拽弟弟的衣角,对他摇了摇头。
他们只知道叶修始终是那么副没脸没皮的德行,偏偏不会太失了分寸,小小年纪,利害就拿捏得让人咬牙切齿,把自家弟弟耍得团团转。直到某一天,把一直“没开窍”的小叶秋给激怒了。
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,具体是哪一天已不可考证。多年以后,经叶家夫妇仔细推敲琢磨,在一次次推翻猜测后,他们总算找出了引发兄弟内战的导火索。
那是伴随着无数孩子成长、书写了无数学生血泪、夺去了无数少年青春的噩梦之源——
补课。
而叶家兄弟的这个补课,比外面的还要更坑爹一些。
暑期,家教,全日制,一对二,国家特级教师。
当然,全日制的是叶家兄弟,一对二的“一”定时更换。数学,英语,语文,书法,一天四门,一门一个小时半,天天如此,雷打不动。补课从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,正好四个星期整。
叶家夫妇并非不体恤孩子,两兄弟读幼儿园时,他们虽然对孩子家教严格,但没有给两个孩子增添额外的补课负担,最多不过让他们坚持背诵古诗文,让叶爸爸带他们去锻炼。幼儿园的孩子,还是要多点玩闹的乐趣才好。但眼见兄弟两个即将迈入小学,叶家夫妇一致认为,纯粹属于小孩子的玩乐时间就该结束了。
“你们马上就要上小学了,不能再只惦记着玩了。要跟着老师好好学本领,听明白了吗?谁要是被我发现不认真,别和我找借口,晚上我陪他去跑个两千米!”
前两句话,叶修还听得心不在焉,懒洋洋得像根蔫搭搭的狗尾巴草。等最后的“两千米”三个字掷地有声地抛出,狗尾巴草瞬间绷成接收天线。
晚上,跑步,两千米!!!
一向处变不惊的叶修终于色变了。
老叶家坐落在东直门外大街上的别墅区,闹中取静的位置,便利又清静。别墅区内苏州园林式的景致,只消一眼便是心旷神怡,在其间晨练也是享受。叶爸爸军伍出身,每日的晨跑几乎成了他的必修课,等俩孩子能跑能跳后,他很自然地在自己的每日课程上加了两名小学员。这让懒于运动的小叶修吃尽了苦头。憋着法子推脱逃跑的他,又给和老爹斗智斗勇的光辉历史上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现在,这倒霉催的跑步居然还有加练?!
叶爸爸满意地收下了长子惊吓的反应,继续说道:“当然,你们要是表现好,爸爸不但给你们免了晨跑,还给你们额外奖励。”
奖励这个词,对刚满四岁的孩子来说,充满了无尽的诱惑。这是荣誉,是惊喜,对于知道自家老爹是条说一不二的汉子的小叶修来说,更不啻是一道福音!
不用跑步!
叶修振奋了!补课开始的头一个星期,一贯散漫的叶修跟打了鸡血似的,居然得到了比一贯认真的小叶秋更多的表扬。这一结果让叶爸爸笑咧了嘴,给两兄弟买了他们平生的第一支雪糕。
能让厌恶垃圾食品的叶爸爸给出如此奖励,不得不说小叶修平时的作为实在太让人心累了。不过叶修自己肯定是不会有这种觉悟的,他一边接受弟弟崇拜的目光,一边扔掉手里的木棍,对老爹作死兮兮地说:“爸爸,还有吗?”
“……”
小叶修的作死到底有没有把自己作死我们就不做深究了,不管怎么说,接下来的一个月,叶爸爸都对两个儿子的表现极为满意。直到补课快结束的某个晚上——
“这些我都会。像这题,25+38=63。”
“你会还要我的干吗?”
“就是因为我会才要你的啊。”
“哦……”
路过门口的叶爸爸听得一头雾水,心里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。可偷听这种事太不符合他曾为军中硬汉的形象,于是正经正直的叶爸爸假作若无其事,拐了个弯回自个房里去了。
兄弟两个的房间里,叶修正抓过弟弟的作业,奋笔疾抄。
叶秋拧着眉托着小脑袋看着哥哥嘀咕说:“我还是觉得不对……你会就要抄我的吗?”
“笨蛋,我都会了干吗还要自己做啊?”叶修淡定地合上了笔算册子,极自然地拿过了英语专练。
“那我也会了,为什么我要自己做啊?”
“因为你是笨蛋啊。”
“你才是笨蛋!”叶秋翻了个白眼,乖巧地翻开日记本开始写满是拼音的日记——老师说,读小学了,要养成写日记的好习惯。
六岁的他不会知道,八年后他甩着日记本对着叶修大吼:“叶!修!你个混账哥哥,我小时候你就是那么坑我的?!”
六岁的小叶修不知道未来会有这么一段插曲,但八年后的他却和现在一样没脸没皮欠抽欠打:“没大没小的,有这么和哥哥说话的吗?所以才说你是笨蛋啊。”
说着,也不管叶秋变得和黑煤炭一样一点就燃的脸,叶修坦然地拿过了他的作业本,在“混账哥哥你要不要脸”的痛斥中埋头苦抄,啊,还顺手帮弟弟改了两个错别字。
弟
只有叶修和叶秋知道,功课全优、艺体全能、温文尔雅的叶秋讨厌补课。
但只有叶秋自己知道,功课全优、艺体全能、温文尔雅的自己,比抄手专业、艺体双废、吊儿郎当的哥哥更讨厌那该死的补课。
他嘴上痛斥的理由是,浪费时间,浪费精力,最气人的是自己浪费的时间和精力全便宜了那个混账哥哥!
他心里不愿意承认的理由是,如果不是这该死的补课,也许自己眼中的哥哥,不至于形象破裂得如此迅速如此残败。
这破裂前后的心理落差简直堪比冥王星得知自己居然只是颗白矮星!
时间回溯到叶家兄弟即将踏入小学前的那个暑假。补课结束前一个星期的晚上,叶修突然对放下笔的叶秋说:“小秋,你的作业给我看下。”
小叶秋不疑有他,把刚刚完成的作业一件不少交给了哥哥。
叶修接过作业,把叶秋写的书法挑了出来递回去,接着拿起数学册子,翻开,放好,提笔,边看边在自己干干净净的册子上写了起来。
写好数学是语文,最后是英语。
小叶秋全程愣愣地看着,末了忍不住问:“哥哥,你不是说看一下吗?”
叶修点点头,十足恳切:“我是在看啊。”
第二天——
“小秋,你作业给我看下。”
第三天——
“小秋,快点,作业。”
第四天——
“小秋,我自己拿了啊。”
第五天——
“我也会了,为什么我要自己做啊?”
在日记里歪歪扭扭写下这句话的时候,小叶秋忽然意识到,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。
不过他没有时间多想了,再过两天噩梦般的补课将和他们挥手远去,接下来,是可以彻底放松的两个星期!
不对劲什么的,管它呢,反正马上就不用写作业了!
直到小学开学后,单纯的小叶秋才知道,原来不止是补课要写作业的,读小学也要写作业,而且是既要被关在学校里,又要写作业。最可怕的是,他们到了双休日还要继续补课!
鲁迅先生说,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。
诚如斯言,在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,叶秋满脸阴霾,于沉默之中,彻底爆发了。
“哥哥,你可以,自己做一回吗。”叶秋努力让自己在敬爱的哥哥面前保持心平气和。
“什么?”叶修含着糖心不在焉地问。
“我说你就不能自己做一回作业吗?!”
砰!
叶秋憋着火气转过头,一看清来人,那句“怎么不敲门”立刻顺溜地咽了回去。叶修感到四周弥散的气场陡地有些诡异,还来不及回头看,就听叶秋战战兢兢地说:
“爸、爸爸……”
站在门口的叶爸爸冷笑一声:“行啊,才一年级就学会抄作业了,你们两个,行啊。”
真真是撞在枪口上。
叶爸爸从未怀疑两个孩子会有抄袭这样低劣的行径,尤其是两人全优的作业,实在不会让人去联想其中抄袭的蛛丝马迹。
偏偏叶秋今天只顾着爆发,忘了家里还有一座更暴烈的活火山。活火山想起了那个晚上他听到的莫名其妙的对话,活火山想到了兄弟俩同步率极高的作业,活火山听到了那句含义再明确不过的话。
活火山爆发了!
叶爸爸走进门来:“怎么回事?”
叶秋难过地低下头,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慌张,还有一点点小小的委屈。
你明明可以不抄我的啊……
“没怎么,我们在写作业啊。”
耳边熟悉的声音响起,一如既往的从容镇定。
叶爸爸险些没笑出来:“写作业?你抄弟弟的作业还有脸说写了?”
叶修义正言辞地回嘴:“我是在写啊,只是看了一下小秋的,不信你自己看。”
见儿子如此底气十足,叶爸爸有些犹疑了。他拿起两个儿子的作业扫了两眼。
请用“一边……一边……”“常常”“连忙”分别造一个句子。
叶秋:我一边看书,一边喝水。
叶修:我一边喝水,一边看书。
叶秋:我常常和哥哥一起玩。
叶修:我常常和弟弟一起玩。
叶秋:吃好饭,我连忙开始做作业。
叶修:做好作业,我连忙开始吃饭。
叶爸爸气乐了:“你管这叫没抄?”
叶修振振有词:“当然没抄,老师说我们是双胞胎,这叫心有灵犀!”
叶爸爸:“……”
事后和老师的交流,就没什么好提了,只是从下个周一开始,两兄弟由原来的同桌变成了前后桌,作业本被交叠在一起放到老师的办公桌上。紧接着如同导火线一般,琐事接连不断被炸出来,轰炸着叶秋心目中高大的哥哥形象。
比如同为语文课代表的两兄弟,永远只有叶秋在跑办公室,可月末表扬却有两个人的名字。
比如同一天值日的两兄弟,叶修抱着扫把打着呵欠拖拖拉拉地扫了一个小组,叶秋已经扫完了大半个教室。
比如每年四月底的运动会上,叶秋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挥汗如雨,叶修坐在看台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。
三年级的八百米决赛已经结束,对手抹着下巴上的汗,有些羡慕地看向看台上刚刚醒转、神色茫然地冲着和自己长一个模样的第一名挥挥手的家伙:“有个兄弟真好啊。”
叶秋喘着气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:“这种混账哥哥一点也不好!”说着他拖着步子走上看台,一把抄起叶修身边空位上的矿泉水瓶坐了下去。
“跑得不错啊。”
在睡觉的家伙知道什么啊……旁边的人推你你才醒的吧!
然而这两句话全顺着清洌的水,咕咚咕咚落进了肚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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